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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索朗班宗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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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隔只有兩天,第五場考試很快到了。瓦傑貢嘎大活佛的擔憂變成了現實,空白出現了,古茹邱澤喇嘛沒有到場。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更不知道他為什麽沒有到場。他缺席,對手苯波甲活佛就算勝了一場。

現在是三比二,考試還得考下去,至少還有第六場。

布達拉宮持明佛殿裏,轟轟隆隆響起了格西喇嘛們的誦經聲。這是尼瑪考官的建議:大家總不能白來,就讓我們簡簡單單舉行一次法會,祈願生靈萬物平安吉祥吧。

瓦傑貢嘎大活佛獨自走出持明佛殿,讓管家派人尋找古茹邱澤喇嘛:一定要找到他,告訴他無論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務必回來參加第六場考試,而且要取勝。

晚上,古茹邱澤喇嘛回到了布達拉宮。他來到壇城殿,在密集金剛壇城、勝樂金剛壇城、大威德金剛壇城的環繞下,向尊師瓦傑貢嘎大活佛稟告他之所以缺席考試的原因。

他平靜地說:“我的妃寶走了,我去送她。”

瓦傑貢嘎大活佛說:“你是故意的,你不想取勝這一場考試。”

他沒有吭聲,什麽事情能躲過尊師的眼睛呢?只是尊師並不知道原因之後還有原因,那些不可測知的微妙,已經從言說到了不可言說,從思議到了不可思議。

妃寶是他養起來的,幾年前就養起來了。她什麽也不做,衣食無愁,舒適安逸。可是她說:“你不創造任何價值,本來就是被信徒供養起來的,現在你又供養了我,我覺得很別扭,非常別扭。”又說,“信佛的人不能什麽也不做,就信佛,那算什麽呀?我要回去啦,我要去做點事情啦。”

他說:“你說得對,信仰不是職業,不是少數人的專利,而是人人都應該具備的精神狀態。喇嘛也不是精神貴族,而應該是一個創造者。你非要走,那就走吧,我沒有理由阻攔你。但是……”

妃寶水汪汪的大眼睛望著他:“說呀,但是什麽?”

他說:“等著我。”

妃寶說:“你是說永遠嗎?你是說下一世嗎?”

他說:“我不知道。”

妃寶說:“你應該知道我的年齡。”

他說:“二十五歲的青春年華。”

妃寶說:“白白地浪費掉嗎,我這一世?”

他無言以對。於是就有了長亭送別,就有了考試缺席。

又過了兩天,第六場考試如期舉行。持明佛殿裏,點起了更多的酥油燈,每一尊神像前都是一溪一河的閃耀。火光給佛像增添了光明,也增添了神性的偉岸,就像西藏的山水把無言的輝煌裸裎於天造地設之間。無垢法力和無量悲願從容地流淌在殿堂的每一個角落,佛尊無涯,僧徒們如同置身在百千億佛的境界裏,謙卑而愜意。

九位考官再次坐到八座佛塔和蓮師八神變之間。他們今天在袈裟外面罩上了綴著珠寶飾帶的紅色大披風,表達著內心的隆重和肅穆。

相對而設的答辯經座之間,代表威嚴的三尺錫杖上,拴上了七字文殊咒的經幡。西邊是苯波甲活佛,東邊是古茹邱澤喇嘛。但是東邊的經座是空的,開考時間就要到了,古茹邱澤喇嘛還沒有來。所有人都在嘀咕:他是否又要缺席?

很多人的眼睛都望著持明佛殿的門口。

苯波甲活佛希望的是,對手最好不要來,就像第五場考試那樣,讓他不戰而勝。但是他的天眼通和他心通告訴他,古茹邱澤喇嘛肯定會來。

第六場考試是立宗辯。立宗辯就是擺出一個代表經宗法宗的觀點,讓競任對手詢問、補充、詰難、批駁,在場的所有考官和格西喇嘛也可以隨意發問,但以競任對手為主。立宗者必須有問必答,一旦被問得理屈詞窮,就算失敗。對手不必和他一樣立宗,就可以成為優勝者。如果他一直都是對答如流,那就需要對手立宗,回答他和在場考官、格西喇嘛的問題。最後由考官根據個人表現,投票確定優勝者。所以一般情況下,競任的雙方都不會首先立宗,而是靠抓鬮確定首先立宗的人。

還有一個規定,第六場考試中競任的雙方誰都不能擊掌,誰擊掌誰就是失敗者,不管他的提問或答辯多麽精彩。據說這是為了考查競任者的自控能力,這種能力的體現是,給大腦一個信號,它就會像上了發條一樣自始至終左右你的行為。而一般的修煉者做不到,提問或答辯激烈時,往往會出於習慣和下意識先擊掌再說話。

大家眼巴巴等待著,持明佛殿的門口除了空氣和煙裊,什麽也沒有。但讓大家驚訝的是,殿堂裏突然響起了古茹邱澤喇嘛的聲音:“不好意思讓大家久等,但不是我來晚了,而是大家來早了。”人們迅速把眼光從門口轉移到考場中心,才發現古茹邱澤喇嘛早已經落座。

他是從哪裏進來的?人人都在詢問。連瓦傑貢嘎大活佛也感到蹊蹺:這弟子,難道已經練就了穿墻破壁、無礙行走或隱身匿形的法術?難道“七度母之門”給這個癡心修煉者的福賜是顯示種種神變的奇跡?

古茹邱澤喇嘛抱歉地望了望尊師,然後面朝苯波甲活佛說:“我要立宗,我的立宗觀點是:‘七度母之門’是不死的法門,生命可以長存不朽。”

大家又是一陣吃驚:他居然搶先立宗?是自傲,還是自信?不管是什麽,搶先立宗的人,十有八九是要失敗的。

苯波甲活佛從吃驚中回過神來,問道:“你是說不光靈識不死,肉體也可以不死?”他看對方點頭,又問,“這是你修煉‘七度母之門’的最後結果?”

古茹邱澤說:“不,這只是‘七度母之門’的第五門。”

苯波甲說:“既然第五門是不死之門,那就不僅僅是背佛,更是反佛了。眾生自無始以來,死了又生,生了又死,就像車輪旋轉,輪回於六道之中。而佛命比如人命,也會速死而別,連佛祖釋迦牟尼都是如此,‘七度母之門’怎麽能比佛祖更高?”

古茹邱澤說:“佛祖釋迦牟尼死了嗎?”

苯波甲楞怔著。

古茹邱澤說:“他是圓寂,是涅槃。涅槃不是死亡,是再生。佛說,我有無量之壽。從佛祖釋迦牟尼誕生到現在,僅有兩千五百多年,怎麽說是死了呢?”

苯波甲說:“可是肉體呢?我說的是肉體。”

古茹邱澤說:“我說的也是肉體,肉體不死,釋迦牟尼就在西藏,就在我們身邊,只不過我們誰也無緣親見。”

苯波甲問:“就算佛陀不死,可這跟‘七度母之門’有什麽關系?”

古茹邱澤說:“包括‘七度母之門’在內,一切密法修煉的都是肉體,肉體是精神實體,沒有肉體便沒有靈識、魂魄以及所有的精神現象,怎麽能說精神不死,而肉體卻可以速朽呢?佛不死,眾生也不死,因為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一切眾生皆能成佛。”

苯波甲說:“那就請你舉出不死的人。”

古茹邱澤說:“除了死的人,剩下的都是不死的。”

苯波甲說:“我看不到會有剩下的。”

古茹邱澤說:“那是因為人生在世,渾渾噩噩,沒有機會得到避死的法寶。”

苯波甲問:“什麽是避死的法寶?”

古茹邱澤說:“人死不外是天災、人禍、自害。天災有震災、水災、火災、雪災、雷災、熱災、凍災;人禍有戰爭之禍、行路之禍、殘殺之禍、墜落之禍、汙染之禍;自害有貪欲之害、瞋怨之害、愚癡之害、飲食之害、藥物之害、無明之害。由於它們的存在,生命的漸漸衰朽、死亡的不可避免,被說成是自然規律。但‘七度母之門’告訴我們,當我們有幸躲開天災、人禍、自害之後,生命就可以不死,肉體就可以不朽。”

苯波甲問:“關鍵是能不能躲開,怎樣躲開?”

古茹邱澤說:“這就是避死的法寶要開示我們的。”

所有人都望著古茹邱澤喇嘛,等待他把避死的法寶說出來。他用腹式呼吸鎮定著自己,驕傲地仰著頭。

苯波甲催促道:“說呀,如果你真的有避死的法寶。”

古茹邱澤說:“修煉‘七度母之門’第五門,就是用天災門修煉避災眼,用人禍門修煉避禍眼,用自害門修煉避害眼。這三只眼深藏在人的身體之內,本來是不睜不亮的,修煉就是讓它們出來、睜開、發出光亮,看到能看到的一切。”

苯波甲問:“怎樣修煉?”

古茹邱澤說:“觀想紫度母,以打通所有的腎經腎脈,便可以聽知;觀想黃度母,以打通所有的肝經肝脈,便可以目知;觀想綠度母,以打通所有的肺經肺脈,便可以嗅知;觀想黑度母,以打通所有的脾經脾脈,便可以吻知;觀想紅度母,以打通所有的心經心脈,便可以舔知。你能測知,就能回避,等你回避了所有死亡的機會和可能,你就有了長存不死的前提。”

苯波甲問:“怎樣觀想?”

古茹邱澤說:“佛說,瞻一尊神顏,百神就授記。諸神的出現是你的意變,隨著意變,你將對應身變和語變,身變即不動變,語變即萬咒變。如此觀想,天長地久,自性的佛果就會顯現,這是母本,他界的佛果就會安家,這是父本。母本和父本一旦結合,自然就會光亮無限地產生避災眼、避禍眼和避害眼,這是修煉‘七度母之門’的如意妙果。”

苯波甲說:“雖然從邏輯般若來看,一個人回避了所有死亡的機會和可能,就能夠長存不死,但百分之百的回避是不可能的。佛說,電滅即壽,瞬刻即久,人的生命,比之雷電,能閃一下就算長壽了。夭一切壽,空一切有,短一切久,寂一切喧騰。滅度是真諦,無常是佛意,人怎麽可能長生不老呢?”

古茹邱澤說:“‘七度母之門’看生命是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的,既然如此,那就是‘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苯波甲說:“就算你長出了避害眼,又怎麽能避開病死和老死呢?”

古茹邱澤說:“如果病死老死迎面而來,你當然避不開。避害眼看到了病死老死為什麽走來,它做到了舍因斷緣而無果,所以人不死。”

顯然古茹邱澤喇嘛的話引起了大家的興趣,有格西問道:“請古茹邱澤喇嘛說說,怎麽樣才能舍因斷緣而無果呢?”

古茹邱澤說:“自害有貪欲之害,斷掉它,有瞋怨之害,斷掉它,有愚癡之害,斷掉它,有飲食之害,斷掉它,有藥物之害,斷掉它,有無明之害,斷掉它。當所有自害的緣起斷掉之後,生命就只剩下了寧靜的滋養和合理的利用。石頭沒有砸擊它就永遠是石頭,河水沒有截流它就永遠是河水。”

苯波甲說:“可是風會吹壞石頭,太陽會蒸發河水。”

古茹邱澤說:“風吹壞的只是自性脆弱的石頭,而‘七度母之門’的修煉目標是金剛不壞。什麽是金剛不壞?不是因為它硬,而是因為它空。空谷吹風,流逝的是風,而不是空谷。太陽當然會蒸發河水,但河水到了天上又會變成更多的水,降落於河水,河水不是小了,而是大了。”

苯波甲說:“我們想聽的不是道理,而是不死的方法。”

古茹邱澤說:“人體有能放血的脈和不能放血的脈,比如隱藏脈、金矛脈、黃膽汁脈是可以放血的,空處脈、銀扣脈、蛇眼脈是不能放血的……”

有格西說:“喇嘛尊者能不能不用古藏醫的術語,要是用藏醫和漢醫共識的詞匯,聽得懂的人會更多一些。”

古茹邱澤說:“當然可以。脈道即穴道,讓紅度母駐守心經神門穴,讓黃度母駐守肝經太沖穴,讓黑度母駐守脾經公孫穴,讓綠度母駐守肺經太淵穴,讓紫度母駐守腎經太溪穴,讓藍度母駐守心包經勞宮穴,讓白度母駐守胃經足三裏穴。七度母還有七個妹妹,讓奮迅度母駐守小腸經陽谷穴,讓金顏度母駐守膀胱經昆侖穴,讓頂髻尊勝度母駐守膽經丘墟穴,讓吽音叱詫度母駐守大腸經合谷穴,讓消苦度母駐守三焦經陽池穴,讓大寂靜度母駐守任脈神闕穴,讓破欲度母駐守督脈命門穴。駐守鞏固之後,觀想藥師佛咒和度母咒,直到咒語融入血液,流淌在所有經脈之間,它會保證血管裏的血永遠是充足的,更是幹凈新鮮的。幹凈新鮮的血是生命不朽的保證。除此之外,你還要擴大無染心地,杜絕一切汙垢、語垢、行垢、法垢、親近垢、思維垢、飲食垢。你的境界是十地菩薩的境界,但你並不是菩薩,你是一個具足肉身和靈魂的人,一個只差兩步就可以不死的人。”

苯波甲問:“只差哪兩步就可以不死?”

古茹邱澤說:“人體之內,所有十四條經脈之外有一條脈外脈,所有三百六十個穴位之外有一個穴外穴。脈外脈也叫除障脈,當你的修煉打通所有脈道之後,人世間強加給你的全部貪、瞋、癡、慢、疑等無明都會集中到脈外脈,或者盤結在此,或者流瀉而出。盤結會導致無明增生,流瀉會引來光明燦爛。你需要的是流瀉,所以修煉的結果便是讓主宰流瀉的神永駐此地。穴外穴被釋迦牟尼命名為無量光地或長壽佛果,是可以保證生命長存的不死穴。當你的修煉已經把三百六十個穴位變成了三百六十位駐守體內的善方之神,當你的脈外脈已經被金剛界諸佛主宰,不死穴即長壽佛果便會歡喜而出。我已經說過,‘七度母之門’暗藏了人類的生命密碼,修煉就是破譯密碼,就是獲取能量,能量是取之不盡的。”

苯波甲問:“不死穴在哪裏?喇嘛尊者找到了嗎?”

古茹邱澤說:“找到了。”

苯波甲問:“這麽說,你已經是一個不死的人了?”

古茹邱澤響亮地擊了一下掌,幹幹脆脆說:“是的,我不死,我永恒。當我的尊師圓寂之後,我還活著,當我的弟子離世之後,我還活著。我沒有轉世,我就是我,一直活著,一百年一百年地活著。我跟釋迦牟尼,跟蓮花生大師,跟倉央嘉措活得一樣久長,他們都沒有圓寂,他們都還活著。”

全場驚呆了,一片沈寂,為古茹邱澤喇嘛驚倒四座的話,也為他不可思議的舉動。他居然擊掌了,他情緒激動,忘記了第六場考試的規定:競任者雙方不能擊掌,誰擊掌誰失敗,不管他在考試中表現多麽出色。他讓大家看到,這個自詡為已經成就了長生不死之法的人,其實連最基本的自控能力都沒有修煉到家。

已經用不著投票了。考官席上,瓦傑貢嘎大活佛第一個打破了驚厥般的沈寂,厲聲道:“你死了,已經死了。”

古茹邱澤平靜地說:“稟告尊師,我沒有死,我只是失敗了。”

瓦傑貢嘎大活佛憤怒地瞪了弟子一眼,小聲說:“你的失敗就是我的失敗。我問你,你為什麽要故意擊掌?”

古茹邱澤低下頭說:“尊師一眼就看破了。”

第六場考試就這樣結束了,苯波甲活佛又是不戰而勝。

現在是三比三,考試拖到了決勝局。

考官們和格西喇嘛們紛紛猜測:第六場考試中,古茹邱澤喇嘛顯露了“七度母之門”的第五門,那麽第七場考試呢?第七場考試是最後一場考試,一定會顯露“七度母之門”的第六門?第六門是什麽?第六門之後還會有第七門,第七門是最後的法門,最後的法門又是什麽?

古茹邱澤完全明白大家的猜測,大聲說:“‘七度母之門’的修煉一共七門,前五門大家已經知道了,第六門是伏藏之門,第七門是……”

“不要說了。”瓦傑貢嘎大活佛厲聲打斷弟子的話,站起來就要離去。

苯波甲活佛問道:“大活佛留步,請明示第七場考試什麽時候舉行?”

瓦傑貢嘎大活佛說:“沒想到考試拖到今天還沒有結束,馬上就是布達拉宮大誦經法會的日子了,只能在法會之後接著再考?你們說呢?”

尼瑪考官代表另外幾個考官說:“只能這樣,萬僧聚首的大誦經法會是不能耽擱的。”

古茹邱澤喇嘛突然仰起頭,不無激動地說:“啊,我怎麽忘了,布達拉宮大誦經法會就要舉行了。”然後快步離開了持明佛殿。

香波王子醒了,他先看到了梅薩,又看到了骷髏殺手,在他們的凝視中呆楞了半晌,才有了一絲絲的意識,就像一扇窗戶被記憶推開了縫隙,亮光出現了,越來越多,然後是整個世界、所有的往事。他想坐起來,身子重得就像粘連著整個地球。他張張嘴,想說話卻沒有說出來。一聲輕響,一把勺子碰在了他的牙齒上。溫暖的液體順著勺子流向了舌頭,他想了想,想起這是牛奶,便咕咚一聲咽了下去。接著就是一連串的咕咚聲,他喝完了一茶缸牛奶,疑惑地眨巴幾下眼皮,就又睡著了。

一會兒,香波王子說起了夢話:“媽媽,媽媽……”他看到媽媽從豌豆地裏走來,經過青稞田的塄坎,消失了。“媽媽,媽媽。”他喊著,發現媽媽又出現在自家的木頭柵欄前,頭上戴著一朵紅艷艷的花,笑著,看見兒子後她笑著。兩三年才增加一歲的八十多歲的好媽媽的笑容,就像兒子坐實了的永遠的搖籃,散發著不盡的奶香和果香。然後媽媽說話了,聲音裏仿佛摻了酒,他一聽就醉了,他一醉媽媽就消失了。“媽媽,媽媽。”他看見媽媽在廚房裏,把陶鍋裏的糌粑糊糊倒在棕紅色的木碗裏,怎麽倒也倒不完,香噴噴的糌粑糊糊就像媽媽的乳汁,媽媽留下乳汁就不見了。“媽媽,媽媽。”他到處尋找媽媽,終於在炕上找到了。媽媽說:“兒子,睡吧,跟我一起睡吧。”

香波王子一直睡著,一直和媽媽在一起,再次醒來的時候,他聽到梅薩正在和骷髏殺手說話。

梅薩問:“你能告訴我這是什麽地方嗎?”

骷髏殺手說:“不是我不告訴你,是我不知道。”

梅薩再問:“那你怎麽把我們送到了這裏?”

骷髏殺手說:“是個姑娘讓我送來的,她說這個地方是你們必須要來的。”

梅薩又問:“哪個姑娘,叫什麽?”

骷髏殺手說:“不知道,我問她名字她不說。我說在西藏,沒有名字的姑娘都叫卓瑪。她說那就叫卓瑪吧。”

梅薩說:“卓瑪?卓瑪在西藏不計其數。”

骷髏殺手說:“她說她是唯一的卓瑪,在虛空裏。”

梅薩說:“又是佛家話,我最頭疼的就是佛家話,繞來繞去就是不往實處說。”

香波王子突然開口了:“她已經說到實處了,卓瑪就是度母,‘唯一的卓瑪’就是‘七度母’,‘在虛空裏’就是在度母穿行的最高處。”

梅薩和骷髏殺手都盯著他。梅薩笑了。骷髏殺手突然起身,推門而去。

梅薩說:“看來女的比男的更頑強,我躺了三個小時就醒了,你躺了三天才醒來。我們天天給你的傷口換藥,還給你打吊瓶,你已經不發燒了。多虧骷髏殺手幫忙,他說他是家鄉羅馬恩尼草原畜牧獸醫站的防疫員,草原上常常是人畜共病,所以也常常防治人的疫病。看他治療起來挺在行的,還不是一個完全假冒的藏醫。”

香波王子這才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大炕上,炕上鋪著鮮艷的地毯,地毯上又有華麗的卡墊,炕中央是一個鑲飾銅邊的漆畫矮桌。矮桌的那邊,放著一件白大褂、一頂嶄新的禮帽、一個皮制的繡像藥囊,還有墨鏡、口罩、聽診器、吊瓶什麽的。

梅薩指著一頂尖頂的法王帽說:“他把這個放在背上裝成了羅鍋藏醫,從碧秀手裏搶出了我們。我問他為什麽要這樣,他不說。”

香波王子說:“他不想說真話,又不會說假話。”說罷疲倦地閉上眼睛,又睡著了。

梅薩歪在大炕的另一角,也打著哈欠,閉上了眼睛。

過了大約兩個小時,骷髏殺手吵醒了他們。他其實動作很輕,躡手躡腳進門,放下采購的東西,準備離開,香波王子和梅薩就同時醒了,似乎有某種感應。

骷髏殺手說:“我給你們準備了一個星期的吃喝,一個星期之內,那個讓我把你們送到這裏來的姑娘會來找你們,你們耐心等著,不要走出大門,活動範圍就是這個院子。如果那姑娘不來,一個星期後也就是從今天算起的第八天,你們就必須離開這裏,出了大門往西走不遠,就是你們熟悉的地方,幸運的話你們會開始下一步計劃,不幸運的話麻煩又會纏上你們。”

梅薩有點不舍地說:“看樣子你要離開我們了?”

骷髏殺手說:“有人在追殺我,我得走。我一定還會出現,還會見到你們,我是殺手。”他走了,哼哼唧唧的,好像哼的是倉央嘉措情歌,又好像不是。

迷惑。一個星期都是迷惑。迷惑讓他們不再興奮,也很少思考,大部分時間都處在懶懶的淺睡當中。充足的睡眠和食物以及恰當的藥品,讓香波王子和梅薩恢覆得一天比一天好。那姑娘沒有來,已經是第八天了。第八天是離開的日子,香波王子起了個大早,振作精神在院子裏轉了又轉,似乎告別的時候他要記住這座院子裏的所有細節。

這是一座藏式磚木結構的四合院,每面都有三層,用陡峭的露天木梯連接起來。窗欞和門楣都是精雕細刻的,雖然失去了昔日的明麗鮮艷,但蓮花、鶴鳥、紺馬、白象的造型依然歷歷在目。除了香波王子和梅薩居住的西房樓下,其他所有房間的門窗都是關閉的,裏面清靜得就像墳墓。門窗和墻壁都很幹凈,天井中整齊地擺放著一些盆花,盆花中間的地上生長著一片茂盛的蜀葵和幾株亮綠的山梅花。人呢?都一個星期了,沒見一個人,房屋的主人好像有意回避了他們。

為什麽要回避?疑問讓他好奇,他一間房子一間房子地朝裏窺伺著,只要有玻璃,有門縫,就會把臉貼上去。他看到了大紅的沙發、大紅的柱子。看到了彩繪的房梁和花飾斑斕的櫃子,看到了富麗的佛堂,就像寺廟裏一樣。看到了所有居家過日子的擺設和墻壁上的裝飾,有唐卡,有掛毯,有直接繪在墻上的吉祥雙魚寶。還有文字,粗獷樸拙,就像一些古老的花朵綻放在不被塵封的歲月裏。顯然這是一個家底殷實、家傳深厚的人家,怎麽可以丟下不管,讓兩個陌生人一住就是一個星期呢?

香波王子更加不解地後退著,突然有了一個奇怪的發現,在所有門與窗之間的墻上,都鑲嵌著一塊石板,石板上雕刻的圖案都是一樣的:淩亂的柳葉、啁啾的畫眉、一對頭碰頭的蛤蚧。蛤蚧?為什麽是蛤蚧?蛤蚧在不同類型的藏民族裏都不是圖騰,怎麽會出現在莊嚴吉祥的房屋正墻上?再仔細看看,突然就看明白了:那不是蛤蚧,是形似蛤蚧的雪蛙。

雪蛙雖然也不是圖騰,但因為它是一味治療腎陽虛弱、性能衰退、痿軟無精的珍貴藏藥而受到藏醫崇拜。藏醫認為它是從白度母蓮花座前的白海螺裏化現出來的情愛獸,舍身為人來救治世間的無性之痛。雄雪蛙身子細長,生活在雪線之上,雌雪蛙形體圓胖,生活在湖中河裏,每年交配季節的三月,雄雪蛙會從雪山上一步一步跳到山下的溪流邊,雌雪蛙會從湖邊河畔出發,逆溪流而上。雄雌在溪邊相會,在有月亮的晚上完成交配後,立刻分手,分手的時候它們淒慘地叫著,仿佛在表達一年的相思足夠長,片刻的相會實在短。因此在草原上雪蛙又是相思和相會的象征,是藏醫喇嘛們為男女性愛提供的生殖保證。

相思相會的象征——雪蛙,再加上淩亂的柳葉、啁啾的畫眉?香波王子皺起眉頭思考著,突然大叫起來:“梅薩,梅薩。”

梅薩從西房出來,問道:“現在就走嗎?”

香波王子卻唱起來:

瓊結地方的柳林,

畫眉索朗班宗,

不會遠走高飛,

註定能和我相會。

然後指著墻中石板上雕刻的圖案說:“看啊,這是‘瓊結地方的柳林’,這是‘畫眉索朗班宗’,這是一對分別來自高山和低湖的雪蛙,它們‘不會遠走高飛’,它們‘註定’要在這裏‘相會’。”

梅薩說:“什麽意思嘛?”

香波王子說:“我的意思是說,就是在這裏,面對著正墻上鑲嵌的石板,倉央嘉措唱出了這首情歌。或者,倉央嘉措在這裏唱出了這首情歌之後,房屋正墻上就鑲進去了這些精心雕刻的石板。不管哪一種情況,它都證明倉央嘉措來過這裏。現在的關鍵是,他為什麽會來這裏?”

梅薩瞪著他:“說啊,為什麽?”

香波王子一字一頓地說:“因為這裏是索朗班宗的住所。”

梅薩說:“根據呢?”

香波王子說:“我正要尋找。”說著走過去,推了推門,發現那把老式的銅鎖其實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便一腳踢了過去。門開了,他一步跨進門檻,四下看看,盯上了墻壁上的唐卡、掛毯和直接繪在墻上的吉祥雙魚寶,最後眼光停在那些粗獷樸拙的藏文字上。他又唱起來,還是“瓊結地方的柳林”這首情歌,還是深情無比的樣子,然後對跟進來的梅薩說,“我說的沒錯吧,倉央嘉措來過這裏,不僅來了,還把情歌寫在了墻上。”

梅薩望著墻上的情歌呆楞著,突然說:“你憑什麽認為它就是倉央嘉措的手筆呢?就算是倉央嘉措的手筆,又怎麽能確定這就是索朗班宗的住所呢?”

香波王子說:“因為索朗班宗是我們下一步尋找的目標,是‘七度母之門’的最新指南。如果倉央嘉措來這裏不是為了索朗班宗,大昭寺‘光透文字’的‘授記指南’裏,就不可能出現‘索朗班宗’這個詞。現在它出現了,它引出了‘瓊結地方的柳林’這首情歌,而我們又找到了這首情歌產生的地方,怎麽能說索朗班宗跟這裏沒有關系呢?”

梅薩說:“這只是你的合理判斷,我要的是證據。”

香波王子說:“那很簡單,我們不走了,等這座院子的主人回來,問問他。”

梅薩說:“又不去紮什倫布寺了?我們為了去紮什倫布寺差點被拉薩河淹死,怎麽能說不去就不去了?”

香波王子說:“你記不記得我說過這樣的話,如果‘七度母之門’的伏藏不在紮什倫布寺,我們到不了日喀則,就會被天災人禍擋住。”

梅薩說:“好像說過。”

香波王子說:“宿命讓我們如此富有靈性,拉薩河的惡浪擋住了我們的腳步,我們無法到達日喀則,說明‘七度母之門’的伏藏不在紮什倫布寺。”

梅薩苦笑著說:“你這樣出爾反爾說明你缺乏自信,總是否定自己的人幹不成大事兒。”

香波王子說:“開啟‘七度母之門’算不算大事兒?我正確地走到今天說明我的思維方式是對的。否定自己是佛的精神,佛說,世界上本無一佛,不過是名字叫佛。就是在這種完全徹底的自我否定中,佛日益偉大起來。”

他們留了下來。骷髏殺手讓他們一個星期後也就是今天必須離開這裏,但他們沒有聽他的。他們固執地等待主人的歸來,想搞清楚這座古老宅院是否曾經是索朗班宗的住所,如果是,他們對“七度母之門”的繼續發掘,就將從這裏開始。

一天一夜過去了,不僅沒有人來,連清風、連陽光也不來了。這是一個陰霾蔽日的早晨,香波王子等不住了,他想總該出去看看,這座院落周圍的環境,它處在拉薩的什麽方位,有沒有鄰居。也許鄰居會告訴他,過去和今天的主人,到底是誰?

他叫上梅薩,帶上該帶的東西,打開了院門。一個多星期以來,他們是第一次打開院門,一打開就驚呆了,門檐下的青石板地上,仰面朝天躺著一個端莊秀麗的姑娘。姑娘身體裸露著,九處刀傷,九個血洞,排列成了“足少陰膽經穴”的走向。血跡漫漶了一地,一地的血跡上,還有一身漂亮的白色仙女裝。

香波王子和梅薩不禁攥起手,靠到了一起。他們聽到了對方心臟的哆嗦,仿佛地上的血是他們的,是從他們臉上流下來的,流得臉色紙一樣慘白。

香波王子幹焦的嘴唇輕輕碰了一下:“我見過她,你也見過她,她就是跟智美在一起的那個姑娘。”

梅薩愕然地說:“也就是讓骷髏殺手把我們送來這裏的那個姑娘,這裏是她的家,她是來找我們的。”

香波王子朝門前四周望了望說:“可她怎麽會死呢?而且是這樣一種死法?她並沒有出現在大昭寺‘授記指南’裏,要死也是索朗班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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